丘成桐谈父亲丘镇英:哲学和数学如何影响一生?
数学是纯粹的真理,而具有肉身的活人则需周旋于世俗社会,存在于人际间。对世界著名数学家、菲尔兹奖首位华人得主丘成桐来说,对数学的不懈追求如在一条渡河中漫溯,它流淌着穿过理念、自然世界的真与美,也穿过世间生命的纷扰。他的自传《我的几何人生》很见性情,体现出他率直和不惧争议的性格。
最近,丘成桐父亲、著名教育家丘镇英先生的遗稿《丘镇英先生哲学史讲稿》出版。丘成桐从香港负笈美国追求数学事业的过程中,父亲的遗稿一路随他辗转,直至二十年前请两位哈佛学者将其整理出来。在丘成桐看来,父亲的哲学讲稿回到古代思想起源的源头,清楚地勾勒出东西方哲学的走向,具有通盘、宏观的视角。这种对整体性学问的追求影响了他,与他的数学品位一脉相承。近日,《北京晚报》“书乡对话”栏目特约记者对丘成桐先生进行了专访。
丘成桐
“屡败屡战是人生荣耀”
Q
在《丘镇英先生哲学史讲稿》序言中,您写到自己童年和少年时代颠沛的生活,不乏温情和世态炎凉。这样的少年时代如何影响了您的一生?
丘成桐:我一辈子做研究,无论在学问上还是人事关系上都常常有困难的时候。我能够不停地支撑下来,源于童年沉浮的丰富经验。童年最困难的时候甚至连书都无法念下去,但我还是撑了过来,这让我后来的人生可以挺得过所有艰难的事情。成为一个好学者,不能临阵退缩,也不能不敢做以为不可能的事。重要的发现通常一百次里七八十次是失败的,需要屡败屡战,能坚持下来的人很少。但很多时候,最困难的地方跨过去了也就跨过去了。我一辈子没怕过什么事。
做学问的人看重自己的声誉。如果以为自己解决了一个重要问题,结果发现有错,那是最难堪的时候。有的人发现做错了,还硬着头皮讲是对的。年轻的时候,一方面,我能够顶得住困难的问题,另一方面,我受父亲影响,坚持要光明磊落。做学问的危险之处在于,需要很努力才能维持操守。当宣称证明了一个出名的大问题时,谁能肯定没有错呢?错了就错了,真理不会因为你是谁而改变,唯有面对现实,承认错误。只有一个方向是你要追随的:真理的走向。
我人生最困苦的时候与此有关。对我而言,维护学术声誉很重要,所以非要解决不可。当年做卡拉比猜想,发觉有错,我连续两个多礼拜日以继夜地想,非要解决它。不停地思考和努力,我终于发现原来的路是错的。正是因为我一下子在短期内花很多功夫发现了错误,这个问题才没有再拖上几年时间才解决。当时我已是斯坦福大学的长聘教授,解不解决这个问题对我的生活没有太大困扰,但事关学术声誉,没有退路。
Q
父亲对您影响最深的是他人格的哪些面向?哪些往事给您留下了深刻印象?
丘成桐:我父亲把道德看得很要紧,把追求真理看得很重,也认为名誉很重要。
求真,的确要付出巨大的代价,但代价是不是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?20世纪五六十年代初期,我们在香港的生活很困苦,但也撑过来了。在《丘镇英先生哲学史讲稿》中写到,父亲与一位同行创办香江学院,做文史哲的系主任,聘请了很多有学问的教授。但当时香江书院内鱼龙混杂,父亲对有些事极为反感。开学仅仅两个多月后,就愤而辞职。那段时间,他不得不到联合书院兼职,家庭负担加重,极为辛苦。
父亲去世过程中,我经历了人情冷暖。当年要过我父亲一点好处的学生朋友大都不见,剩下的还有一些好心人愿意帮忙。经历了这些,我对世态看得很开,这些都不重要,只要我自己能自立地活下去就行。
Q
游走于中美两国文化之间,您对中西文化差异有什么样的体验?
丘成桐:我儿子在美国长大,进了大学,他就知道自己做自己的事,大学一毕业,就不高兴我再给他钱,要自立。我要他做什么事,他认为自己有理的,不会听我的话。我的二儿子从哈佛大学毕业后,考到一个奖学金,跟研究艾滋病的华裔科学家何大一到云南做研究,一去两三年。对中国人来讲,儿子不听话是不能接受的,但在美国长大的小孩看法不同。他首先认为自己不要你的钱,但是也不想接受你的管教,自立了,就做自己想做的事。中国的孩子往往希望老师、家长帮自己一辈子,认为应该照顾到底。
今天,美国文化的面容逐渐表现出另外的一面,更加赤裸裸,这是在它经济鼎盛时期没有也不必要表现出来的。在我父亲的书里,他表现出两种文化的区别,讨论了中国文化的益处在哪里。
研究作为整体的数学
Q
丘镇英先生的哲学思想,与众不同之处在哪里?
丘成桐:我不是学哲学的,但小时候常听他讲学问。我十四岁时他就去世了,我跟着他学得不多。他去世以后,才慢慢消化了一些。所幸,他遗留下关于中国哲学的断纸残章,能够整理成书。
父亲这本书,回到古代思想起源的源头,从古希腊讲到康德以及当代西方哲学思潮,彼此之间的影响与争斗,包括中世纪后基督教、佛教影响,从老子、孔子一路讲下来,中国哲学对大自然的看法、“以人为本”的来源等等,清楚表现出不同流派的发展、融合,勾勒出东西方哲学的走向,是很通盘、宏观的视角。
Q
哲学和数学本属同源,在对父亲讲稿的整理过程中,您有发现哲学思想与数学研究的相通之处吗?
丘成桐:我做学问几十年来,与别人不同之处,也在于我能够通盘地了解学问,这是受到父亲的影响。对学问要有通盘的了解,才能知道每个问题今天的样貌从何而来。数学有很多分支,这些分支互相交流、互相影响是很重要的,现代数学的发展,往往是两个不同分支混在一起产生的火花,父亲的哲学也很看重哲学思想的交流和不同学派之间的冲突融合,比如会关注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进入中国后,与儒家、道家的交流和缓慢融合。学问的发展并不是孤立的,而是不同支流融合成大流,汇入大江大河。这也是我父亲的看法。他希望通过东方与西方的比较、交流、融合,形成一种新的看法和哲学。
这个时代仍然有伟大的数学家,他们仍然能看到作为整体的数学的图景。但是,不少学者在小的方向上过于关注,视野狭小,很少去听其他领域的课,更不用说大师课。只求能听懂、能马上拿来用,这样的确能很快出成果,却会失去对宏观整体图景的把握,是一件不幸的事。当年我读数学的时候,什么课都去听。父亲对我的影响深刻之处也在此。我的文化启蒙是从他开始,他让我读的书,影响到我对世界的看法。
选择做什么题目,对一位数学家来说,往往意味着一种激动之情被激发出来。我读詹姆士·沃生的传记《双螺旋》,他开宗明义就讲,小时候第一次了解到双螺旋问题,兴奋得不得了:假如能够了解人类生命的结构,一定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字。这种激情正是做学问的基本动力,可以让我们长久地走下去。当年我做卡拉比猜想的时候也是受这种激情的驱使,感到自己非解决它不可。有了充沛的感情,遇到再大的困难都不会退缩,需要一种文化修养。
今天常提到“卡脖子”问题。“卡脖子”问题的解决需要基础科学发展水到渠成,需要累积深厚的科学文化底蕴;我现在希望从小孩子开始,培养他们深厚的科学文化积累。做学问,遇到小困难,就轻易放弃,恐怕也是积累了太多实用主义观念的缘故。家长总是希望孩子们做生意、开公司、从事金融。通过我们的努力,希望中国的孩子们也可以看得远,追求极致。
培养中国本土数学家
Q
您在《哈佛数学150年》中写到哈佛数学系的历史和运作方式,现在您担任清华大学数学科学中心主任,据你的观察,二者有什么不同之处?
丘成桐:我在汕头出生,在香港生活二十年,在美国工作五十年,但内心从未离开过中国,一直希望中国的学者可以慢慢成长。1979年我第一次到北京,之后四十多年,每年我都会回来,帮忙培养中国的数学家。四十多年来,随着一批批留学生回国,国内大学数学讨论的氛围已经有了,文化在慢慢改变、积淀,可以带着学科向前走;许多世界一流大学的学者也被吸收到清华这样的地方。
哈佛大学数学学科沉淀了大概150年到200年的历史。1885年左右,哈佛开始大量派出学者前往欧洲留学。1905年,哈佛第一位重要的数学家乔治·戴维德·比尔克霍夫完成了自己第一项重要的工作,这项工作让哈佛和美国数学界开始改变。比尔克霍夫没有去过欧洲留学,是第一位在美国本土成长并完成了世界一流工作的学者。他的研究成果震动了美国数学界,也标志着哈佛数学系的质变。他培养了一大批学生,徒孙徒子加起来大约有八九千人,差不多美国数学界一半的人都受到他的影响。
现在中国还没有产生这样的学者。我们期待能培养出比尔克霍夫这样的人物来:在中国本土产生的第一个重要学者和他的重要工作,将是关键性的历史时刻。我们正在等待这个时刻。
Q
在基础数学和应用数学两个维度,我们现阶段该如何做出选择?
丘成桐:人们常问“走哪个方向比较重要”这样的问题,在我看,学术上讲究的是百花齐放。麻省理工是全世界工程学科最好的大学,我曾与他们的教授交流,他们的共识是,只要把一批聪明人放到一起,根本不必考虑他们会做什么,他们的天赋会自觉自动地找出一条最好的路来,这也是他们发挥天赋唯一的路:一是找出大自然的奥秘,二是应用这种奥秘。
150年前,美国几位学者要研究“以太”存不存在的问题,做了迈克耳孙莫雷实验。这个实验看起来完全没有实际的用处,但正是这个实验,证明光速在不同惯性系和不同方向上都是相同的,因此产生了狭义相对论,影响了整个世纪物理的发展,到现在也有实际的应用。表面上没有用的好奇心,实际上大有用场。只要不阻止好奇心,让它自然发展就好了。
中国学者受实用主义的影响太久,我们要从小孩子开始,让他们从小接受科学的文化、真理的架构,慢慢地也会影响到年纪大的学者。最终我们还是要靠年轻一代,带动中国科学往前走。我目前就是从十三四岁的孩子中遴选未来的数学家,让他们跟随大数学家学习,在孩子们心中播种下最有意义、最真的科学思想,让他们去思考、成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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